《鹿野蝉》赏读之
青龙寺赫连盛
杜安隐著
敦煌郡公赫连盛接到西征的诏令前,正在他兄弟赫连文的府邸戏射。
赫连文府邸的后花园种植数十株高壮的合欢树,百步开外的树下拴了头红眼大黄牛。
先是侏儒东方鸾出场,短腿短胳膊的他拉弓发箭的可笑射姿,使人忍俊不禁。第一箭擦着牛的脊背,第二箭擦着牛的肚子,两箭都擦着牛的皮毛而未伤及牛身。
赫连盛扫了眼他的畸形六指手,带着藐视的神情笑问:“能射中牛吗?”
此言一出,赫连文的奴婢们哄堂大笑。东方鸾不以为然地放下长弓,叉开六指,拍拍单薄的胸脯,无所畏惧地笑着拱手作答:“射箭以不中者为贵,中有何难!”
“不中,焉能杀敌制胜?”
赫连盛不置可否地接过侍卫递来的长弓,后退数步,紧闭左眼,右眼瞄准大牛的心脏部位——如对准陛下金世祖的伟岸身躯,凝神运气,缓慢拉直弓弦,箭靶如流星,啪,大黄牛发出沉闷的哞哞惨叫,继而轰然倒地。
他松口气,真希望那喘息等死的大黄牛就是金世祖。在旁观战的赫连文疾步上来与他击掌庆贺。
“郡公好箭法,定要大醉方休!”
赫连盛丢掉长弓,颇为自负地笑道:“弓箭骑射不过是雕虫小技,雌雄双刀才算本公的拿手兵器。”言毕,他挽起赫连文的手,跨过血流如注的大黄牛,拾级来到六角凉亭内备好的酒席,并排坐下。
合欢树下,一帮身强力壮的奴婢将奄奄一息的大黄牛抬走,几位女奴忙着泼水扫地,又有两位面目清秀的奴婢端来忍冬纹镂空五足银熏炉,搁置在凉亭角落。
赫连盛举目望见绿荫成盖的合欢树,鼻窦嗅着细细香风,不觉心旷神怡。对着满桌丰盛佳肴,他手执大魏国工匠制作的荷叶金杯,挑剔地审视这荷叶杯流畅的褶皱纹路,想起他在夏国登基时冬至宴饮的繁荣场景,已成衰败的故国宫阙,怕早沦落为芳草萋萋的荒原。
满腹愁思的赫连盛默然连饮三杯,弃杯感怀叹道:“文弟,为何院内遍植这合欢树,是否已乐不思蜀了?”
“哈哈哈,乐不思蜀?郡公可知合欢别名‘蠲忿’呢?”丰姿俊雅的赫连文,遥望着合欢树冠,面带不可捉摸的笑意。
赫连盛平生只爱舞枪弄棒,比不得才思过人的赫连文学识渊博。他干笑着抓起盆中撒满孜然香料的羊腿,放入口内,味同嚼蜡。
赫连文也学他连饮三杯后,把空杯往桌面一蹾,卷起衣袖,捏住方丝帕擦拭胡须上的酒珠,缓缓道来:“《本经》曰:合欢,主安和五脏,利心志,令人欢乐,又名‘蠲忿’。文弟栽种合欢树,不过是为取制怒静心之意。”
赫连盛听得一怔,放下未啃尽的羊腿,抓起桌面绣了红芍药花的锦帕擦净手,凝神深思。
修建齐整的庭院静谧生长的数株合欢树哗哗作响,诚如他们赫连家族的几位兄弟,由皇帝金世祖做主,联姻豪门望族之女,繁衍后代,看似在平城过上衣食无忧的好日子。在他看来,不过是处处猜忌他的金世祖打造的一座豢养他们的囚笼,就为消磨他们日渐丧失征服领地的猛兽本性。
“好一个‘制怒静心’呀!来,今夕不饮何时乐?”赫连盛扔掉沾染油污的锦帕,擒过银壶对准壶嘴,饮个痛快。
趁着酒意,他摔了空银壶,使力擒住赫连文的手腕,语气急切地暗示他:“文弟,梁园虽好,终非吾乡。”
赫连文闻言,面色煞白的额头涔涔汗滴,如惊弓之鸟抽出手,神色慌乱地东张西望,面露愁容,慢吞吞道来:
“一树高花冠玉堂,知时舒卷欲云翔。长兄,文弟膝下有幼儿,爱妾腹里怀新孕,眼下时局,就如昼开夜合的合欢花,也成定势,不容更改了。”
赫连盛听出他畏缩不前的怯意,望着自己落空的手掌,对着色香味俱全的鸡鸭鱼肉盛宴,如鲠在喉,食欲全无。
他惨笑无语,皇帝老儿处心积虑的联姻,以至亲血缘钳制他们赫连兄弟不敢有异志的命脉,真能操控人心!他也曾是帝王,自然能揣摩帝王心思,一意孤行不肯与花荫公主生儿育女,就为免去亲情拖累,误了他复国大志。
这阶下囚的日子,他是受够了!金世祖嘴上说信任他,那次狩猎,他想射杀金世祖的企图被识破,至今寝食难安,终究要图穷匕见,终究要鱼死网破!就看谁先下手了。
四位兄弟中,原以为胜算最大的赫连文都丧失复国意念,余下的兄弟,更是扶不起的阿斗。尔等心中可曾有过半点恢复故土的念头?他愤然起身离席,不能再丧失先机了!便噔噔冲下台阶。
风动竹声中,赫连盛满腹悲凉地环顾这座雕梁画栋的宅院,如同金丝编制的鸟笼,他清醒地意识到弟弟赫连文甘愿身陷其中,欲罢不能——他叫不醒一个得过且过的人。
“东方鸾,本公醉了,打道回府。”
满腹愤恨的赫连盛朝着蹲在合欢树下啃胡饼的侏儒怒吼。赫连文追上来,长期的养尊处优,就这几步路,也让他气喘吁吁。他扯断腰间悬挂的赤红玉坠,强行塞给他:“郡公,王朝兴亡,自古使然。天命归平城,苟且活着,混一日似一日……”
怒其不争的赫连盛果决地举起手掌,阻止他意犹未尽的滔滔不绝。只夺过形如芍药花的赤红玉坠,认出这是宫内玉匠用夏国山上开采的血玉石雕刻成的玉坠,父皇赐给体弱多病的赫连文的护身符。
“这是父皇赐你的宝物,为兄可不能要。”他虎着脸,要退给赫连文。
“郡公,芍药花有将离别意,小弟转赠长兄,是望长兄谨记亡国之训。小弟不想再流离失所。”赫连文双手交叠于肚腩,话里有话地警示他不可轻举妄动,要以保持现世安稳的大局为重。
赫连盛无声地玩味他的话意,盯着他高贵皇族的俊美皮囊,心底愈发瞧不起他——学富五车又如何?读书人的气节、风骨全无!原想与之共谋大业,看错人了!
“将离别意?好,好,本公收下。”赫连盛佯装笑脸,从齿隙间挤出这话后,跨上东方鸾牵来的坐骑,嘴里打了个响亮的呼哨,疾驰而去。
陛下西征的诏令,与他前后脚抵达府邸。
此番西征是对付卷土重来的昆仑狼族,狼族人比起俗称“野蛮人”的大魏国人更为残暴。
花荫公主闻讯赶来,探听到他将与狼族人交战,焦虑万分地扯着他的袖袍啼哭:“陛下怎么会令你打前锋?不,本公主要进宫跪请陛下撤掉诏令。”
赫连盛笑而不语地撇开她的手,西征途中将经过夏国疆域,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,不能错失了。金世祖能趁他登基欢宴,偷袭攻城,他为何不能背叛他?
他从未喜欢过皇帝指婚的花荫公主,夏国出美人,魏国姿色平庸的花荫公主,不过是他苟活于世的权宜之计。若非遵从姐姐的意愿,若非为赫连族兄弟的性命着想,从某种意义上而言,貌若天仙的姐姐赫连雪云比他更伟大,主动肩负起使命,以美色换取族人平安。
眼见花荫公主惊翠长眉下的幽怨美目,泪水涟涟,知晓她是真爱自己,赫连盛心一软,空腹饮下整壶“梨花春”的酒意上涌,不免酒醉脚软。他踉跄着步履,笑着抱起花荫公主,扑倒在榻,决意与她温存诀别。
待他酒醒后,已是更阑人静,室内红烛高燃,房外虫鸣啾啾。他瞅了眼肘腋下睡得香甜的花荫公主,肤色微黄的公主,两鬓梳了缥缈的蝉鬓,随同头上的惊鹄髻凌乱不堪,搭在如黄玉般润泽的双膀上。
他偷偷翻身穿好衣袍,抓起几案上盛有醒酒汤的玛瑙酒碗,一气饮完,吹灭灯火,蹑手蹑脚出得门来。
这一别,他将永不再踏足平城,与其当笼中困兽,不如放手一搏。
到马厩唤醒侏儒东方鸾,领着麾下的五百精骑,手执陛下诏令,赫连盛率队出城门。
天边涌现大片玫瑰金的朝霞,清冽的冷风灌进嘴里,赫连盛亢奋得纵马驰骋,张嘴深吸这久违了的自由空气。
他要东方鸾去传令,趁着秋日艳阳高照,快马加鞭不得停息。
“郡公此行出征杀敌,怎会喜笑颜开?若有人传给陛下,恐会心生猜忌,认为郡公是别有企图。”头顶状若蓬松野草乱发的东方鸾,好意提示他。
“本公自问心安理得,哪管得了旁人?照此马速,七日内定能到达边界荒寺。那时,就能昭告天下了。”赫连盛难掩偷得时机的狂喜,脑中全是愈来愈完整的故国地形图。
过了两旁种植着齐刷刷古槐的官道,进入丘陵地带的崎岖山地,经过平原湖泊,就能直奔长满野草的荒芜之地,那是通向夏国国土的分界线,以一座衰败的古寺为标识。
“郡公可是别有所图?”素来沉稳的东方鸾忽而语带惊慌,张开六指手掌,搭在额面,回首眺望抛在身后的平城。
一缕橙金色的晨曦投射在赫连盛身上,他信心十足地抬头接受太阳女神的爱抚,并不正面回答东方鸾的疑问:“既为王者,就得肩负风险,本王无惧生死。”言毕,双腿夹紧马肚,扬鞭前冲。
他太思念他的故园了,只因他不是无根浮萍,他曾是夏国的国君。哪怕故园已被战马践踏得千疮百孔,哪怕圣洁的白狼湖已浸染将士的鲜血,哪怕延庆殿被烟火烧成灰烬……
第七日傍晚,赫连盛的大部队驻扎在摇摇欲坠的古寺周边。古寺背靠形如横卧的青龙山脉,山势险峻陡峭,郁郁葱葱长满油松,山下是黄茅绿草一望无际,有白芦苇、黄青稞、绿茅草,在夕阳下婆娑起舞。
古寺的牌匾上蒙有厚厚的黄沙,依稀能辨认出“青龙寺”三个楷书的斑驳字迹。
赫连盛与东方鸾从坍塌的大门进入山内,他期盼能求得佛祖庇佑。可惜,庙中房梁落满尘土,站立的牛头鬼神结出大小连串的蛛网,无人朝拜的石刻佛像不是断头便是残足。
他无比沮丧地走出破败的大殿,野草丛生的台阶两旁,种植了多株瘦骨嶙峋的古梅;一股花香盈面,原来是后院有两棵金桂树,红金色的米粒花朵成串成串垂在枝头,绽放沁人芳香。
站定桂花树下,他浮想联翩。数年前,他还是尊贵的夏国太子,狩猎时在寺内休憩,遇见一位年迈的扫地老僧,对他笑道:“君去日既逢梅脸绽,来时应见桂花香。”当时不解其意,现下悟出来时,已是亡国之君的俘虏身,这变化无常的天壤之别啊!赫连盛抱着树干,不由泪雨滂沱。
“郡公,切勿悲伤过度。”东方鸾在侧边拉扯他的衣袖,劝告道。
“东方鸾,你带上这块芍药赤玉佩回平城,去伺候赫连皇后。”
他停止哽咽,秋风萧瑟,带着摧残万物的力量。举目望见青龙山的巅峰,笼罩着缥缈青烟,随风变幻成千军万马的画面。他虎躯一震——天性多疑的残暴君王金世祖,焉能不知自己会中途叛逃?派他西征狼族怕也是借机杀死他的幌子?
一旦战败,那几位没出息的同胞兄弟,死不足惜,苦了姐姐皇后赫连雪云,不是赐死,就是打入冷宫。不过,他相信姐姐赫连雪云——她是心思缜密,放之四海皆能独活的女王。
赫连盛迈步走向寺门外的拴马桩前,取出玉佩,叮嘱道:“东方鸾,带上这芍药赤玉佩回平城,交给皇后。”
“郡公所托,可是要皇后伺机复仇?”见惯生死的东方鸾神色不变地藏好玉佩,解开小黄马缰绳,翻身坐上马背问道。
“不,她是女人,是大魏国的皇后。你去找她,许能苟活,速速逃命去!”他抬起手臂,一个劲撵他快走。
月亮爬上山峰,四下燃起熊熊的篝火堆。
他的五百精骑将士挺立在荒地的庙门前,赫连盛百感交集地注视着他们历经风霜与战火淬炼的苍老脸庞,且喜且悲,这些跟随他出生入死的夏国人,甘愿冒着性命风险,追随他同强大的金世祖背水一战。
北风猎猎,衰草连天,空气里翻滚着胡麻油爆裂的味道,赫连盛陶醉地深呼吸,随即向将士们昭告他的雄心壮志。
“吾轻敌大意,方败散亡国,青龙寺后就是夏国疆土,卿等是追随本王重返故土新建夏国,还是留在大魏国,以全宗族,听任自由。”
“死生愿随从夏王。”将士们的呼声如排山倒海的巨浪掀来。
赫连盛激动得热泪盈眶,他没有儿女情长的羁绊,他的身体属于这片夏国人的土地,哪怕是亡国,他也是亡国之君。
“夏王是要反攻大魏国?”机敏的将领已迫不及待改口称谓。
“不,本王要与大魏国的金老头一决胜负。”他做好向死而后生的准备,振臂高呼。
夜空嗡嗡回应,地上的火焰剧烈晃动,隐隐有雷声阵阵,赫连盛清楚,金世祖追杀他的大部队快到了。
夜幕降临,两军对峙,杀气深重。
“为君既不易,为臣良独难。陛下无常棣之恩……”赫连盛知晓一切战争都是掠夺的真谛,他先发制人挑衅近在咫尺的暴君。
“卿有常棣之恩?朕封赏赫连氏几兄弟不是侯爵,就是公爵,这也罢了。卿明知叛国死罪将诛杀九族,竟还敢叛国,可顾念过彼等的性命?”
成群结队的鸮鸟黑压压地飞过上空,面相凶悍的金世祖冷笑数声,反唇相讥。
赫连盛闻言,微微低垂头颅,虽是臊得面皮发烫,转而念及自己以俘虏之辱,换取他们兄弟的富贵生涯,是他们贪生怕死,背叛故国,宁愿窝囊活着,也不肯追随他重建家园,便觉问心无愧。
火光映红金世祖的如狼双目,他冷漠地高举镇山宝剑,带着盛气凌人的语调,一字一顿下令。
“中常侍万盛听令,带上朕的口令速回平城,将赫连家族的人满门抄斩。”
须发皆黑的中常侍万盛仰起他的猴面走出来。他向夜空长啸三声,一匹黑马跑过来。他纵身上马,挥鞭远去。
赫连盛早料到会落此惨烈下场——绝望自有绝望的力量,正如希望也有希望的无能。他攥紧掌中七尺雌雄长刀,意欲与之决一死战:“他们?早在白狼湖之战中就该死了,是本王延续了他们的富贵,他们应该感恩本王。本王重申一遍,本王不是叛国,是重返故园。”
“朕一向高看你,对你百般容忍,你却屡屡背叛朕!好个夜郎自大的家伙,还想重返故园?朕成全尔等,这座青龙山就是你们的墓冢!”说完,金世祖杀气腾腾地狞笑着发号施令。
赫连盛两臂高举双刀,胯下坐骑飞奔,直砍向金世祖!身后的五百骑士怒吼着冲锋上阵。
“车骑大将军李飞虎!羽林、虎贲!”金世祖沉着应战,身后将领齐齐护佑他,赫连盛对这位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帝王并不胆怯,他也是君王,为国捐躯本就是君王的命运。
箭如飞蝗,噗噗刺中他的身躯,赫连盛强忍锥心灼痛,眷恋不舍地向身后的故国稍稍回顾,只见火势蔓延的夏国宫阙,很快消失在亘古不变的黑夜里。他满足地笑了,被俘后的所有努力与抗争,就是为了这一刻,死也要死在故土,落叶归根,保持君王的尊严,不背叛自己的国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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